《陳雷文選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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紅牡丹

以前愛khiākoân,ùi九份看基隆港ê海岸,hn̄ghn̄g半個圓,闊闊若畚箕嘴。好天黃昏ê時,海港外口ê龜山,反射著nńgchiáⁿ ê西照日,概成一tè變魔術ê大鏡,港裡ê水tō雄雄反紅若牡丹。Chitmá罕得khiākoân看,因為溢tī心內底,基隆港ê水色永遠chhiⁿchioh若紅牡丹。特別是八堵ê阿婆月梅,hit一日已經親嘴kā我講過,in去chhōe伊ê時,港裡ê水色bē退,mā是紅kiki若牡丹。

這個小所在,這日街á e̍he̍h,人客cha̍tcha̍t,thài會hn̄ghn̄g看著我tō叫:「阿美,你來tī chia?我四界chhōe你無。」Kā看,少年家一個,也無熟悉。Tì帽á,phāiⁿ冊包,學生制服,thài會bat我ê名?「你啥人?」斟酌kā看,生作斯文斯文,koh也緣投,概成面熟面熟。「我俊雄lah。」「Chhōe我beh創啥?」「你bē記得a?」「Bē記得啥?」「今á日3月初8。」「3月初8?…也m̄是我ê生日。」伊hàiⁿ頭,起愛笑:「M̄是生日!」阮khiā koânkoân,chhîⁿ基隆港來ê海風,海水光iāⁿiāⁿ。Tiāmtiām無講話,一晡久才講:「咱ài來去a,in teh等。」我心頭雄雄phokphokchhiáng,燒huthut發面hông,bē輸大代誌teh beh來a,我teh作夢。

Ùi九份騎o͘to͘bái,載伊來到基隆市內,離港口無外hn̄g。這間食店看起來舊舊,門口吊一tè khangpáng「花井」。入去,四個少年家teh食麵,攏穿學生制服,kap俊雄仝款。「Ah thài chín才來?!…時間到a。」Hit個少年sánsán lòlò,人叫伊班長,按呢問。「Ah to teh chhōe阿美。」四個攏oat過來看我,班長問:「Ah你bē記得?今á日3月初8。」我問:「敢是恁啥人ê生日?」In hàiⁿ頭,笑kah haha叫:「生日!…生日!…」頭家娘捧麵出來,細細 漢,看起來差不多50外,pa̍k一條頭巾,拖一雙木屐,講一句「Ilasai」ê日本話,tō koh入去。我kā看,店內清氣tamtam,桌á椅á舊舊,無別個人客,kanna阮幾個。In ná食麵ná開講,hihihaha,有時lām日本話,我聽無。「Heh,班長a,你想今á日in敢會來?」阿源kap阿宏按呢問,二個講是兄弟á。班長應:「應該會lah,今á日好天。…咱等chiah久a。」Hit個添a坐tī上內面,講:「若無來,咱明年才koh來。」大家koh kā我看,概成teh問我,明年敢beh koh來?Liâmmi麵食了,in 5個唱歌,日本歌我聽無。頭家娘出來kap大家唱,歡喜唱幾lōa條。唱soah,hoah一聲「banchái」,tō是日本話「萬歲」ê意思。Koh捧燒茶出來大家lim。班長講:「頭家娘,真多謝,ta̍k擺攏來chakchō你。」

這時雄雄外口pinpinpiàngpiàng teh放炮,連續幾lōa聲。班長講:「來去,時間到a。」大家khiā起來,冊包phāiⁿleh,帽á tì好,準備beh出去。我mā tòe in起來。俊雄講:「阿美,你chia等,千萬m̄通出去,我liâmmi轉來。」Hit個班長,手伸來kā我at手:「美a,多謝你。」這時看著伊手tê á心烏烏一個khî,概成會痛。添a,阿源、阿宏攏來kā我at手,講:「多謝你去通知。」奇怪,ta̍k個手tê á心攏烏烏一大個khî。想beh問,外口又koh炮á聲pinpin piàngpiàng。班長開門、五個作一伙一步踏出去,外口日頭光iāⁿiāⁿ。

Khiā門口看,街á路無人也無車,港口hit旁炮聲pipi po̍kpo̍k,lú來lú chia̍p,m̄知是teh鬧熱啥?我看in五個人行去到路頭,一隻tho͘lakhuh ùi十字路口oat出來。五、六個兵á ùi車頂跳落來,攏gia̍h槍,m̄知teh嚷啥,kā in包圍。雄雄in攏跪落去,雙手gia̍h koânkoân。一下koh一下,he兵á用槍拐kā in摃,mau頭殼,mau身軀。我有看著俊雄kap班長代先倒落去。想beh chông出去kā看,頭家娘kā我giúleh,講:「你m̄通出去!外口teh亂。」 我講:「兵á teh拍人!」伊講:「街路危險!你tòa chia等。」Kā門chhòaⁿ起來。我ùi門縫看,tho͘lakhuh tú好oat角tō無看見a。炮á聲又koh pinpin pòngpòng。「今á日啥物代誌,thài會炮a放chiah chē?」頭家娘kā我giú入去店內底坐,thîn一au燒茶,tī我身邊細聲講:「M̄是放炮,…兵á teh tōaⁿ槍。」「兵á是按怎tōaⁿ槍?」伊無應。我看伊目睭仁霧霧,若虱目魚無chhiⁿ冰koh冷kiki。過一時á才講:「你m̄免驚,liâmmi tō會soah。」我起驚,身軀ka冷sún,phi̍hphi̍hchùn。外口啥物大代誌?兵á thài掠in去?In犯啥物罪,作啥物pháiⁿ代誌?…「你m̄免煩惱,in無作pháiⁿ代誌,…了tō會轉來,你chia等。」我tòa hia等,外口槍聲若29暝ê炮放bē soah。一聲一聲,有時緊有時慢,有時相連續,titi ta̍kta̍k,bē輸連環炮,tō是機關槍ê聲。代先ùi港口hit旁來,過來四kho͘圍攏有,lú來lú óa。M̄知經過外久,我等kah驚koh siān,chàn bē tiâu tuhku去。M̄知睏外久,作一個惡夢,khia tī海邊港腳散步,in五個人,一條鐵鍊tn̂gtn̂g pa̍k作伙,ùi in手tê á心kǹg過,…班長作頭前,俊雄作上尾,…兵á teh tōaⁿ槍。…一堆一堆人倒落去,tàn落去港裡,水色紅kiki......。一粒槍chí tōaⁿ走精,pōng著我ê胸坎,驚一下精神過來。槍聲pinpiag3叫,概成tō tī門口。雄雄pông一下門拍開,一個人chông入來,tō是俊雄!規身軀tâm loklok,bē輸poa̍h落海裡túchiah ko͘起來ê。「美a!你緊去!緊去阮tau kā阮pâ通知!」一張紙tu hō͘我,手冷kiki,血teh tin。我掠伊ê手,péng過來看,二個手tê á心攏kǹg一空,血teh流。「Ah是啥物代誌?…俊雄!是啥物代誌?!」頭gia̍h起來,伊人已經無去a。

頭家娘thó͘一個氣,講:「又koh等無lah。」「等啥無?」「等厝裡ê人無來。」「厝裡ê人來創啥?」「來chhōa in轉去。」「In tī tó?」「基隆港ê海裡。…Ta̍k年3月初8攏tī hia teh等。」我猶m̄啥知影伊ê意思,這時伊講:「你taⁿ好轉去a。」店門拍開,外口好天出大日,光iāⁿiāⁿ,槍聲攏無,m̄知tiām去外久a。路裡人客來人客去,自由自在,有講有笑,又koh鬧熱chhihchhih。

O͘to͘bái騎轉來到厝,姊a看著我,青狂giúleh tō hoah:「美a!你走去tó位?!」「我去食麵。」「食麵?!…大家攏teh chhōe你無。」「Tī港口hia。」「港口hia?…你食啥麵,四工無看人?」「四工?…我食一碗ulóng,lim一au茶,…」伊ngē講我ùi 3月初8下晡去九份了tō無看人,四暝四日無轉來。阿pa去派出所報失蹤。

姊a受氣m̄信,我mā受氣m̄信。O͘to͘bái載leh,去港口chhōe hit chōa路。頭尾se̍h 3、4遍、chhōe無hit間“花井”。明明tō是óa十字路口khah過去hit間,thài會吊一tè khangpáng「林森老茶行」?M̄信入去問,頭家講:「無neh,咱chia無一間食店叫作“花井”。」「Teh賣ulóngê。」「無lah,阮tī chia足久a,m̄ bat聽講過。」伊問坐tī店後面hit個老歲á:「阿pa,咱chia敢有一間賣ulóngê,叫作“花井”?」老歲á想想leh,講:「有lah。」掠我chinchin看,問:「小姐,你chhōe“花井”beh創啥?」「阿伯,是tó一間?」伊薰炊gia̍h起來,桌á kho̍k一下,講:「Tō是這間lah。」「這間?!…」「足久a,你thài會知影?」「阿伯,外久a?」「60冬alah。」講hit年228了後無外久,“花井”頭家娘過身去,伊kā店買過來。

害我hit暗睏bē去,敢是我神經teh亂想?M̄ kú明明手裡這張白紙寫烏字。清清楚楚會記得,伊手tê á心kǹg一空,血teh流,kā我請求:「美a!你緊去!緊去阮tau kā阮pâ通知。」

Che tō是我ê責任。隔轉日我騎o͘to͘bái去八堵,chhōe著大路邊一間二chàn樓ê舊厝,店口teh賣冰。「小姐,食冰來。」查某人好禮kā我招呼。「借問,恁chia敢有一個俊雄?」「無neh,阮chia無人叫俊雄。」「Tī基隆teh讀高中。」「無neh。」伊hàiⁿ頭:「阮無gín'á tī基隆讀冊。」過來小khóa bē放心,才koh問:「敢有啥物代誌?」這時店後面一個阿婆ná thōng出來,khiauku gia̍h一枝拐á,頭毛攏白ê,疏疏chhun無幾枝。「阿母,這個小姐teh問,咱chia敢有人叫作俊雄,tī基隆讀高中。」查某人驚阿婆聽無,大聲問。老阿婆行óa來,khiā直起來,面hiàⁿhiàⁿ chheⁿchin kā我chinⁿ,一晡久才講:「你thài bat阮俊雄?」我緊應:「阿ḿ,伊叫我來。」

伊伸手來摸我ê身軀、我ê面,概成teh檢查,看我是m̄是真ê。牽我入去店後面,一間房間細細間,暗暗一隻桌á,一條柴眠床。「阮俊a叫你來?」我tìm頭,kā tī港口食麵ê經過講hō͘伊聽。外面teh放炮,伊kap四個同學出去,tī十字路口hō͘兵á掠去,用tho͘lakhuh載去,…「敢是hit間“花井”?」我驚一tiô,伊thài會知影?「敢是3月初8 hit下晡?」我直直tìm頭,心肝pokpok siak。「下晡時á,槍直直tōaⁿ,bē輸29暝炮á放bē soah。」伊目睭kheh kheh,m̄知是teh拜拜,抑是teh祈禱,suh一個大khùi,ùi thoah á底chhōe一張相片出來,細細張足舊a,色退kah黃黃,koh有chiù空。Kā看,一個斯文緣投ê少年家,頭鬃tété,穿學生制服,微微á笑,tō是俊雄。「阿ḿ,tō是伊lah。」

伊雄雄sa我ê手tê,叫我眠床頭坐,嘴念:「Kap阿美講ê攏仝款。」「阿美?」伊ná知影我ê名?「俊雄ê查某朋友。」「伊有來kā恁通知?」阿婆tìm頭:「足勇ê,18歲查某gín'á家己一個,ùi基隆m̄驚死,拚命偷走來到八堵,kā阮pâ通知。阮才知影。」

Hit陣已經四日後a,兵á已經ùi八堵、七堵經過,少年ê thâi死足chē,講咱八堵ê人bat kā in攻擊,刁治故beh教示。阮阿pa聽人風聲,真chē thâi了tàn tī基隆港。尾a招阮阿叔,偷走去基隆港chhōe,無hō͘阮母a知。He中國兵á顧港口,m̄ hō͘ in過,錢、手錶攏pak hō͘ in,才放in去chhōe。坐細隻船á,港內、港外kho̍k kho̍k se̍h,碰著tō kā péng過來看,有ê家己一個浮,有ê三個、五個浮作伙,手tê á鐵線kǹg作一kōaⁿ,分bē開。…有ê hīⁿ á、pīⁿ á 割無去,認bē出來。…「Hit日,港裡ê海水照著西照日,紅kiki若牡丹。」阿婆按呢講。「Chhōe無?」「無lah,尾a koh去二擺,攏chhōe無。」

Tō是in五個學生tī十字路口hō͘兵á掠去了後,載去港口,手心kǹg鐵線pa̍k作伙,掃射tōaⁿ死,身屍tàn tī基隆港裡,無koh再chhōe著。Che我已經攏知影,因為“花井” ê頭家娘hit日有kā我講,in ta̍k年這日攏轉來tī hia,tī港裡ê海水等。今年60冬a,又koh等無,明年ài koh再來。伊mā有kā我請求:「美a,你緊去!緊去kā in pâ通知。」講soah,阿婆牽我ê手,細聲問:「美a,chiah久a,你chitmá轉來,koh kā我講chia ê代誌,是beh創啥是無?」Kā我手tê á gīm ânân,m̄甘心放hō͘去,概成giú tiâuleh通好會記得,hō͘伊一個問答。

我kā阿婆說多謝,離開冰店,無kā伊講,也無kā in規家人講,in猶teh等。講bē出嘴,因為見若3月8日下晡,óa黃昏西照日ê時,基隆港ê水色無張無持變作紅kiki若牡丹。

(2007年3月,紀念228屠殺60年寫。)